朕真的不务正业 第115节

  内官范澄就是督军来的,他到了广州奉行三不原则,不干涉、不多嘴、不插手,范澄对自己的斤两很清楚,就两广这局势,也就是殷正茂短短四年内,能把倭寇彻底荡平。

  “诸位将军议事,咱家不再多言。”范澄把圣旨递给了殷正茂后,直接开启了神隐模式一言不发,除非殷正茂造反,否则范澄是不会说殷正茂坏话的。

  放下碗骂娘,范澄反正做不来。

  李锡看着殷正茂眉头紧锁的说道:“陛下这文绉绉的一大堆,究竟是什么意思?”

  殷正茂是文进士,当然能听明白,笑着解释道:“这第一段意思是说,陛下登基就听说我们很能干,元辅也这么说,捷报频传,陛下很高兴,对我们如期剿灭了倭寇,没有拖延,非常赞赏。”

  殷正茂还以为自己哼哧哼哧的荡寇平倭,会换来一个朱纨的下场,自杀明志,结果得到了陛下的高度赞赏。

  “然后呢?”邓子龙接着问道。

  殷正茂面色复杂的说道:“第二段,则是重申了下先帝的独断之明,隆庆五年,我来广东时候,先帝不是给了我破格整理,机宜行事,有人阻拦就告状的权力吗?陛下的意思是说,还让我继续破格整理,军政财都管。”

  这个权力很大很大,大到可以直接截流两广财税不给朝廷,而是自用,为了平倭,殷正茂也的确用了,不过去年他就上书说了,大仗都干完了,春秋两税仍送朝廷,没有军饷,就找权豪,让他们纳捐,找权豪拿钱平倭就是。

  参将梁守愚问道:“再然后呢?”

  “第三段则是说我们搞得变盐法,陛下和元辅都觉得好,让我们接着干,而且变盐法其息仍充军饷。”殷正茂笑容满面的说道。

  殷正茂平倭一等一的强,治理地方也是一把好手,他可是文进士,哪怕是亲自领兵打仗,画风不太对,可是他的本职工作是安土牧民。

  殷正茂把垄断在权豪之家的广东盐,拿出了官办官卖,搬盐的是军户旗军兵,一共有盐船三百艘,每一船三百五十包,其中有五十包是军饷,剩下三百包归广西,广西每年能得七多万两银子。

  这钱殷正茂可一分钱没拿过,给广西、广东、军户,广西诸府地方官看见殷正茂,就跟看见了财神爷一样。

  朝廷穷,地方衙门就不穷了吗?地方衙门更穷!

  “呀,还以为这笔钱朝廷要收回去呢,这又给我们钱吗?”李锡大感惊讶的说道。

  副使赵可怀忧心忡忡的问道:“那缙绅弹劾我们贪腐的事儿,陛下怎么说的?”

  殷正茂听闻之后,沉默了片刻说道:“第四段,陛下说,我们在两广干的挺好的,干活的在外面,嫉妒的人在朝中,陛下和元辅论了我们的事儿,陛下觉得我们有苦衷,让我回京述职的时候,再问。”

  “元辅来信说让我少贪点,看来暂且不问,等回京再说,真的是陛下的意思。”

  邓子龙听闻眼前一亮说道:“那岂不是说,我们又能拆门了?”

  广东总兵张元勋看着邓子龙就气不打一处来说道:“整天就惦记着拆门!你怎么不把他们的床搬回来?”

  “好主意啊!都督好主意!”邓子龙听闻一拍大腿,大声说道:“还是都督高明,法子多,下次,就搬床!”

  殷正茂摇头说道:“陛下,就是这个意思,先干着,回京后解释清楚就是了,让我们接着平倭荡寇。”

  “后面是出自诗经里的一首诗,意思是,严整肃穆小心,认真对待敌军,使我国家安定。”

  “这倭寇不都平完了吗?还去哪里平倭?”张元勋无奈的说道。

  其实大家心里都清楚,杀完了倭寇,他们就该想办法安置这些募兵了,这么多的骄兵悍卒,养起来贵不说,还容易出乱子,一不小心,就地方坐大了。

  “朝中给了我们个差事,诸位看,这里。”殷正茂点在了堪舆图吕宋的位置上说道:“吕宋有红毛番盘踞,若是把他们收拾了,就地驻扎,不仅要把红毛番驱逐,还要把这个通衢万里海塘的地方,结结实实的守住。”

  “因为涉及到了金银铜铁油等等入明大事,决不可掉以轻心。”

  “那里有个船厂,要把里面的文牍带回去,这是朝廷点名要的。”

  张元勋摇头说道:“不好打,是个硬仗,红毛番驱使吕宋人为先驱,最少万余人,而其精锐就有千余人。”

  邓子龙拳头一握,开口说道:“我们怕硬仗,还是更怕没仗打?”

  殷正茂看着邓子龙确切的回答道:“更怕没仗打,刀口舔血的日子都过惯了,三千多的骄兵悍卒,散散不得,一散全都变成海寇了,没仗打最难受。”

  “为了让我们啃这块硬骨头,朝廷让我们招安林阿凤,让招安的海寇探路,立下了奇功,则赦免其罪行,安置在吕宋。”

  张元勋一听,脸上的愁云立刻散开,笑着说道:“朝廷原来真的打算攻伐吕宋,而不是借刀杀人。”

  张元勋最开始还以为朝廷让他们攻打吕宋,就是没地方安置骄兵悍卒,流放海外,其实他是有些心灰意冷的,为国安定一方,就这个下场,着实让人寒心,只是话不能明说。

  但仔细一听,朝廷连先登探路的人都安排好了,张元勋所有的疑虑都消散了,朝廷是真的让他们打仗去,真真正正的给政策支持,而不是空口白牙,把他们这些骄兵悍卒扔到海外去自生自灭。

  副使赵可怀颇为感慨的说道:“朝里的明公老爷们这是怎么了?怎么突然就开窍了要复吕宋故国了。”

  “当初红毛番灭了满剌加。满剌加国王子进京哭诉,朝廷也就下了一道诏书,让红毛番退兵,把国土还给满剌加,便没了后文。”

  殷正茂思虑了一番,眉头紧蹙的说道:“朝廷要开海,红毛番就是对手啊,他们远渡重洋,横行无忌,自然要打压他们在海上的势力,因缘际会,这一仗,必须赢。”

  邓子龙主动请缨开口说道:“我先去南澳岛劝降林阿凤,而后亲自跑一趟吕宋,探查敌情!”

  张元勋笑着说道:“怎么,拆门搬床的事儿,你不参加了吗?”

  不仅是张元勋在笑,几乎所有人脸上都带着笑,因为他们领到了一个长期的任务,那就代表着,他们会长期聚集在一起。

  对于劝降林阿凤,已经有了既定的章程,邓子龙就是亲自前往的人。

  邓子龙大笑着说道:“有仗打,谁还干这种没品的事儿?拆门搬床的事儿,就交给你们了。”

  “那就邓参将跑一趟吧。”殷正茂收敛了笑容说道:“此战路途遥远,广州府至吕宋至少两千里,而且跨越重洋,要在当地打开一个突破口,然后立足,而后一步步的和红毛番作战,这每一步都是步履维艰。”

  “我们现在第一个困境,就是我们没有足够火器的船只,就像最初的红毛番一样。”

  殷正茂对红毛番非常的了解,和固有印象不同的是,红毛番最开始到南洋的船,并非武装到了牙齿,满是火炮、火铳,像刺猬一样的武装商船或者战船,而是一种三角帆四桅船,这种小型的帆船,装在货物就不能装载火炮。

  彼时红毛番们根本不会轻易作战,而是利用各种手段,或者贿赂、或者哄骗、或者强占,割一块地出来。

  殷正茂严肃的说道:“彼时红毛番在没有坚船利炮时候,是怎么做的?”

  “他们通过在贸易港口附近建立要塞、营堡,来控制港口和贸易,获得补给,我们发现营堡只需要一百人到三百人,就可以防守三千到五千人的进攻。”

  “所以,我们第一阶段的目标就是建立一个据点,我们的货船,可以到这些地方将各种原材料、资源运回,换防士兵,送去补给。”

  “我们在陆上荡寇平倭的时候,我们是优势,我们有着源源不断的补给,有着经验丰富的百战老兵,有百姓们提供虏情,我们了解地貌,可以有条不紊的制定战术,可以多方配合作战。”

  “但是到了海上,我们是陌生的,失去天时地利人和,作战将会是极为艰难的。”

  “这一场战争…我们要做好输掉的准备。”

  “诸位不要掉以轻心,杀死敌人,就是对敌人最大的尊重!”

  殷正茂站了起来,大声的说道:“大明军威武!”

  “大明军威武!”所有武将站了起来大声的喊道。

  红毛番在刚开始大航海的时候,作战方法是以守代攻。

  这样的战略具体体现为:通过种种手段获得港口附近的土地;用最快的速度建立营堡;进入内陆不要超过五里,且随时保证部队撤离到船上或要塞之内;因为信风的缘故,船舶到港时间区域固定,在补给和换防士兵到达之前,要守住要塞;

  最重要的是大量预生产一切可能用到的东西,包括了床弩、火铳、火炮、弓箭、火药,甚至还包括了窗框、加工过的石料、各式各样的机械。

  而现在红毛番的战术随着武装商舶、战舰的不断成熟,战术也发生了改变,信风的缘故,到港时间的固定,红毛番的进攻已经从过去的单纯的以守代攻,换为了潮汐式波浪式的进攻。

  而深入内陆的距离也随着火器和军队建设的发展,战斗力的增强,逐渐从五里,不断的扩展到了数十里的地步,以守代攻也变成了以攻代守。

  所以广州、福建等地的倭患,主要呈现出一种剿灭平定不久,下一个潮汐又汹涌而来的特点。

  一味的防守,设立海防同知,在沿海建立营堡,可以抗倭,但不能根治,没有海权,海防就是一个虚伪的命题。

  殷正茂反复上奏谈及过要想根绝广州倭患,就要想办法恢复对马六甲的控制,那是大明的海上嘉峪关,守住了马六甲,才能守住大明海疆的安全。

  他的这个想法,不是一蹴而就的,而是在长期平倭战争的经验总结,也并不新颖,早在永乐年间,郑和就提出过这样的观点。

  欲国家富强,不可置海洋于不顾,财富取之海洋,危险亦来自海上,一旦他国之君夺得南洋,华夏危矣。

  而现在随着朝廷对开海整体方向的转变,殷正茂看到了希望。

  “那么在邓子龙前往南澳岛劝降林阿凤的时候,我们要做的事,就是寻找助军旅之费了。”殷正茂对张元勋谈到了眼下的主要工作,募集军饷,寻找助军旅之费。

  张元勋稍微估算了下说道:“最少需要三十万两的助军旅之费,我们都知道,朝廷穷的当裤子了,这银子、粮食、火炮、火铳、火药、船只都需要我们自己想办法了。”

  “还需要一笔武装和训练林阿凤那群海寇的军费。”

  “至少也要三五万两银子。”

  殷正茂极为无奈的说道:“确实很多,但是我们极南的权豪们,应该很乐意帮忙,一旦我们真的拿下了吕宋,战场将集中在海外,而不是年年平倭,年年倭患再起,战事不发生在广州府,权豪们不就可以安心继续当自己的地主老财了,而且还能够到吕宋去把这笔银子赚回来。”

  “如果他们不同意呢?毕竟已经压榨了他们四年了,如果压迫过甚,他们不同意呢?”张元勋忧心忡忡的说道。

  “那就只能拆门搬床了。”殷正茂两手一摊说道:“朝廷要我攻灭吕宋,我不打下吕宋,没办法跟朝廷交待,他们不让我好过,我自然不让他们好过,如果拆门搬床还不同意,那我只能翻旧账了。”

  张元勋听闻也是一乐,笑着说道:“一旦殷部堂选择翻旧账,那么他们就只能选择纳捐。”

  张元勋太清楚殷正茂翻旧账的手段了,比如两广盐法,比如私榷等等,这些旧账还有很多,当殷正茂的要求得不到满足的时候,殷正茂只要把旧账拿出来翻一翻,就会得到满足。

  殷正茂从来不是个好人,他是个大坏人,比权豪还要坏的坏人。

  殷正茂拿出了张居正的书信,极为感慨的说道:“陛下特意下旨,元辅书信也有言,陛下将削减宫中开支,五年内对红毛番的增税,不用送往京师供养宫府,这是陛下能给我们的助军旅之费。”

  “陛下给了我们陛下能给的一切支持。”

  殷正茂是个极为成熟的政客,他知道这里面并不完全是张居正的决定,有很多都是只有皇帝能够决定的范畴,比如削减宫中开支助军,陛下已经给了能给的一切的支持,就看他们的表现了。

  “元辅有没有提到今年朝中的情况?”张元勋有些忧心忡忡的问道:“伱知道,若是元辅倒台了,我们做什么都是白做。”

  “唯独这个,完全不用担心!”殷正茂颇为确信的说道:“原先元辅就很厉害了,后来陛下几番明语支持元辅,甚至连高启愚那个蠢货搞出的僭越大事,都没有让元辅倒下,元辅在朝中可谓是大杀四方。”

  “我们不在朝中,元辅应该是和宫里达成某种默契。”

  “这是第一方面,第二方面,朝中无人能倒元辅。”

  “隆庆六年六月,户部尚书王国光点检京师诸库,太仓见存银一百三十万四千六百五十二两,岁支官官俸该一百三十五万有奇,边饷二百三十六万有奇,补发年例一百捌十二万有奇,通计所出须得银五百五十三万有奇。以今数抵算,仅足三月。”

  “去年年末,户部居然还多了十多万两,这就是元辅当国的底气啊。”

  殷正茂对朝局的分析更加透彻,看的更明白些,不是不想倒张居正,而是做不到。

  朝中没有银子,就会砍预算,不给官俸、欠饷、不发年例、不发宗俸,来维持朝廷的开支,但是去年一年,朝廷没有砍预算的情况下,还剩下了十多万两银子,这就很说明问题了。

  朝中言官们可以大声的质疑元辅,就像人要吃饭,你换个人当国,吃不上饭怎么办?

  所以现在朝中的局面画风格外的诡异,我们对元辅当国非常不满意,但是换人又不能。

  “那倒是。”张元勋终于安心了下来,打算继续找权豪之家化缘,权豪之家的银子,拆门搬床,挤一挤总会有的。

  邓子龙登上了船,只用了一天的时间,就赶到了南澳岛,劝降的过程需要许多的流程,邓子龙需要派出小船和对方沟通有无,还没靠近就被火箭给点了,那邓子龙只能游回濠镜了。

  林阿凤是请降的,邓子龙是他请来的,一旦邓子龙在南澳岛出了什么事儿,林阿凤就是逃到吕宋去,都无法逃脱大明的追击。

  邓子龙上岸后,在严密的检查没有携带武器之后,被扣进了麻袋里,抬进了水寨之中。

  邓子龙也不气,一直等到了水寨的聚贤堂他才被放了出来,之所以要被套着,是水寨的海寇也担心,这是大明朝派来探察敌情的探子。

  大明的参将邓子龙刚刚从麻袋里放出来,就听到了一声凶狠的咆哮声:“邓子龙,你好大的胆子!杀我那么多兄弟,还敢亲自登岛!”

  邓子龙一露面,在场的大当家、二当家、三当家,就发现,的的确确是大明参将邓子龙,这张脸,就是化成灰,海寇们也认识!

  这张脸就是海寇们的噩梦,还有一个噩梦叫陈璘。

  邓子龙好整以暇看了一圈,笑着说道:“我手下没有冤魂,伙同倭寇、红毛番、黑番烧杀抢掠咱们大明百姓,我为了大明,为了大明的百姓,平倭杀敌,浴血奋战,我怕什么?倒是你们,应该怕吧。”

  邓子龙很狂,狂到二当家和三当家猛地站起来,抽出腰刀就准备砍人了!到了匪寇的地头上,还这么狂妄,简直是找死!

  大当家林阿凤一拍桌子愤怒的说道:“坐下!之前你们非要入寇,一战就被打掉了两百多条船,三万余人!再多说一句,立刻送去沉海!”

  林阿凤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海寇这个营生,都很年轻,很少有活过三十岁的,有一顿没一顿,生活很苦,泰阿翁是少数命长的海盗,也只有四十二岁。

  江湖义气、战争礼节之类的,都有类似于不杀来使的表述,杀了来使就代表着不死不休,不杀来使,就表示还有一个沟通的可能与渠道。

  邓子龙笑着说道:“这是个明白人,吵那些谁对谁错,没有必要,人嘛,都要向前看,咱们聊点有用的,大当家确定了要投降?如果是的话,咱们就坐下来好好聊聊。”

  林阿凤沉默了下说道:“是招抚。”

  林阿凤也不是嘴硬,他总要跟手下人交待,如果不这么说,手下的海寇很容易理解为,大当家把他们卖了,换了印把子。

  所以他只能说朝廷招抚,窃是不是偷的问题,邓子龙并不打算过分争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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