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唐峥嵘 第323节

一下子跳到这么大的问题,张士贵抿了抿嘴,感觉嘴里满是干涸,“还请邯郸王示下。”

“去岁某随崔公往马邑招抚苑君章,恰巧突厥阿史那族子弟赶至,十日内,某多方查探,窥破内情……”

“斩杀郁射设……逼降苑君章不过是小事,但最重要的是挑动突厥内乱。”

“突厥内乱?”张士贵童孔微缩,身为李世民的心腹大将,他也不是什么消息都不知道,直截了当的问:“突利可汗?”

“不错,突利可汗为始毕可汗幼子,但始毕可汗之后……先有处罗可汗,后有颉利可汗,突利可汗反而被驱逐,甚至被鞭责,直到去岁八月才突然返回五原郡。”李善解释道:“郁射设为处罗可汗幼子,依附突利可汗以抗衡颉利可汗。”

张士贵有些懵懂,“但邯郸王斩杀郁射设……”

“去年十二月,五原郡以北,突利可汗与颉利可汗各率大军,虽未大打出手,但也几度骚乱,互有伤亡。”温彦博低声道:“此事朝中少有人知,唯怀仁开拓商路,商队行于草原,回关密报。”

张士贵脑海中灵光一闪,“那郁射设?”

“郁射设为处罗可汗幼子,按草原习俗,幼子所分的部落是最多的。”李善点点头,“当日某先放回郁射设随从,突利可汗抢先动手,收拢郁射设旧部,之后……”

张士贵这下全懂了,突利可汗先得到郁射设已死的消息,急需聚拢势力抗衡颉利可汗的他自然第一件事就是要收拢余部。

而颉利可汗得到消息的时间略迟,但却也不肯坐视,自然要针锋相对,突厥内乱便是由此而起……虽然根子与李善无关,但导火索却是李善亲手点燃的。

张士贵想了想,伸手指了指北方,“那云州的阿史那·结社率?”

李善迟疑了下才说:“当日放还的就是他,此人为突利可汗胞弟。”

“噢噢……”张士贵第一反应是接下来建寨可能不会经常受到突厥的袭扰,但突然一个激灵,侧头看了眼微垂眼帘的温彦博。

谁都不傻,张士贵早就觉得,温彦博奉命巡视代州,这是正常的,但突然出现在李善的身边,而且抵达距离云州不远的此地,还盘桓不去……实在有些古怪。

但如果那结社率……这样一来,那就合情合理了。

李善苦笑了几声,转头看向温彦博,“彦博公,为安武安兄之心……”

温彦博笑了笑,“新野县公多得陛下信重,诸战常得额外之封赏。”

这句话意味不明,张士贵的确得李渊看重,但也辞去了马军总管这样的职务,只任天策府属官。

顿了顿,李善深吸了口气,“突厥事毕,武安兄可知如今大唐局势?”

第574章 剖析(下)

“今日彦博公在此,某亦不讳言。”

“自陛下建国以来,秦王殿下扫灭薛举、刘武周,后中原一战擒两王,即使兵少将寡,亦无畏无惧,终成大业。”

温彦博点头道:“秦王殿下确为史书少有人杰,年少即征战四方,得军心,得将心,威望一时无二。”

这是没什么辩解的必要的,李建成再如何也是坐镇东宫,几次出征也没立下什么功勋,还割地千里让于突厥,原始空中仅有拿得出手擒斩刘黑闼也被李善给抢了。

而李世民不说中原大战,只柏壁一战就足以压倒李建成了……那是关乎李唐覆灭与否的关键一战,若败,刘武周、宋金刚必然从龙门渡过黄河,攻入京兆……李渊怕要弃城逃亡。

李善叹道:“但突厥虽裂为两部,但东突厥控弦四十万,绝非王世充、窦建德之流可比拟。”

“大唐、突厥必有国战,但此时绝非开战之机。”

“中原刚刚一统,洛阳虎牢一战之后,先后刘黑闼两度复起,后有江淮军叛于江南,如今战事已近尾声,但士卒死伤、粮草消耗……”

“七路大军***淮军,其中三路皆为北地府兵,刘黑闼两度复起,战死河北的士卒数以万计,大都是关中、河东府兵。”

“处罗可汗、颉利可汗数度攻入河东,烧杀抢掠……”李善指了指山丘下不远处黑压压的一片,“三万男女,大都是前几年被劫掠而去的。”

“昨日所言休养生息绝非只是说说而已。”李善叹道:“不仅是代州,整个河东道,整个关内道都需要休养生息。”

“能推迟一日,开战后便能轻松一分。”

“虽然如今突厥内乱,但大唐已然精疲力尽,即使秦王殿下亲自统兵,也难有作为……反而会促使颉利可汗、突利可汗罢斗联手。”

说到这,李善笑了笑,“秦王殿下之威,阿史那子弟也颇多耳闻。”

安静了片刻后,李善清晰的听见身边两人略为沉重的呼吸声,轻声道:“突厥南下来犯,大抵是两条路。”

“如武德五年那次,颉利可汗亲率五万骑兵,携苑君章攻破雁门,几乎打穿了整个河东道,另遣派偏师数千自灵州南下,破原州、陇州,攻破大震关,使长安震动。”

“五原郡位于云州之西,颉利可汗如果有可能,是不会以主力攻关内道,而是会来攻打河东。”

“如若雁门关失守,唐军最多只能依城而守,突厥骑兵肆意妄为,一日数百里,河东何以抵挡?”

“即使陛下遣派秦王、太子出河东以拒,但河东诸州必然残破不堪……休养生息,休养生息……”

说到这儿,李善突然住了嘴,盯着张士贵,面色清冷,半响后才道:“其实孤也是有私心的。”

话锋一转,而且还用了“孤”这个称呼,张士贵心中一凛,微微垂头。

“其一,孤于代州筹谋良久,挑动突厥内乱,迁居人口,收复马邑,又下定决心重建顾集镇,所为只是代州乃至河东休养生息,他日国战,以某的功勋,难道没有资格独领一路大军吗?”

“但谁料得到欲谷设为私怨而来犯,一战之下,虽功勋卓着,但却不可能晋代州总管……倒是便宜了永康县公。”

温彦博笑道:“的确如此,如今代州人口充盈,休养生息,粮草、战马都充足,塞外有马邑、顾集镇两处重镇,以永康县公之能,必然不使突厥破关。”

“其二,大半年来,孤迁居数万人口于代州、猩州、蔚州等地,如今又是三万男女,百姓虽说不能安居乐业,但也再无……再无路旁余骨不见行人,村落余老不见炊烟之状。”李善长长叹道:“也不会再有废弃的良田,不会再有只闻哭泣不闻笑语……”

李善呆了半响,握住张士贵的双手,“立寨于此,必有凶险,但马邑孤悬塞外,难以久驻,某只愿于朔州交战,不伤民众,此为某私心,还望武安兄成全。”

张士贵久久无语,手上却在缓缓加力……李善脸颊动了动,心想自己没挑力能巨鼎的张公瑾来。

其实天策府内部对李善的看法不一,相当一部分人是有意见的,部分人是因为当年李善斩杀崔帛替太子解围,导致秦王府少了一个正大光明攻击东宫的借口。

有的人是因为天策府大将段志玄被驱逐回京……要知道这些年,秦王扫荡天下,麾下大将,哪一个没有傲气,这等羞辱更甚被罗艺抽在脸上的鞭痕。

但还有一部分人,或者说是私底下不能说出口的,邯郸王李怀仁在代州搞风搞雨,欲谷设被擒,郁射设被杀,苑君章来降……如果突厥、苑君章难入河东,殿下就再无掌兵之日。

但如今,站在这个小丘上,平日端谨但心有傲气的张士贵被李善长篇大论以及最后的私心之语所感动,他深吸了口气,单膝拜倒在地,“临行之际,殿下嘱咐,军国大事,当论公而行。”

“邯郸王所托,末将不计己身,愿一力承当,必护佑塞内,使突厥不伤民众,使河东得以休养生息。”

李善挽起张士贵,“秦王殿下心怀天下……”

“如今突厥内乱,但京中亦不平静,长安夺嫡,不管谁胜谁负,都是日后的事。”

“如今突厥虽尚在鼎盛之期,但陛下春秋正盛……”

这句话也不算错,李渊今年也就五十多岁,而且身体还好的好,完全没有衰败的迹象。

“若武安兄能北拒突厥,稳固雁门,护佑代州,论公此为军国大事,他日扫荡草原,逐敌漠北,武安兄必为首功。”

“论私,武安兄为秦王心腹大将,此等大功……秦王亦有择人之功。”

张士贵微微点头,温彦博是连连点头……而李善目光闪烁,游移不定,自己这种鬼扯……也就能湖弄这些老实人了,呃,也可能是自己之前的表演太有感染力了。

第575章 怀仁(上)

毕竟是塞外,夜间扎营,又没有被褥,从梦中醒转的温邦觉得一阵虽然不刺骨但却让身子发颤的凉意。

伸手摸了摸,脸颊上犹有泪痕,如今是武德七年三月,已经四年多了,另一只手摸了摸身边,地上用以简单铺就的衣物的洞中冒出几根草儿,上面有露珠凝结。

这位二十多岁的青年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一个高高在上的世家子弟沦落为五原郡的农奴,多少个夜晚陷入绝望后,他更没有想过,自己会有回返汉地的一日。

听见外间突起的喧闹声,温邦深吸了口气,披上衣物走出帐篷,外间已然大亮,腰间佩刀的士卒正拎着铜锣敲个不停,远近各处涌出黑压压的一片,七八个骑兵来回趋马奔驰,将人群划分成一块一块。

“不用那么精细,约莫千人就行了。”一个二十多岁身披软甲的士卒吼了声,指着温邦这块,“你们都过来!”

周边的人群有些许骚动,温邦却没有迟疑,第一个走出人群,按照士卒指的方向站定。

周围的士卒个个都满头大汉,看样子已经忙碌了很久,温邦踮起脚尖眺望,虽然看不到什么,但却清晰的看见空中,他转头对着人群喊了声,举手指向空中。

空中有几十道正鸟鸟升起的炊烟。

“这厮倒是机灵。”士卒有些意外,转头道:“二哥,这边交给你,我去下个营地。”

正在灌着清水的周二郎含湖不清的嗯了声,视线在温邦脸上扫了扫,片刻后放下竹筒,粗声粗气的吼道:“识字者出列。”

温邦上前一步,行了一礼,“在下通文识字。”

周二郎点点头,指了指身侧示意对方站过来,稍候又有三四人出列。

“噤声,都噤声!”周二郎看面前人群还是叽叽喳喳,勐地从身后坐骑上取下马鞭在空中挥舞,喝道:“再有喧闹声,一日不得食!”

这么直接的威胁,效果非常好,面前立即安静下来。

但面对千人,周二郎纵然大呼,后面的也听不太清楚,还是手下的十几个士卒趋马呵斥,千人队才慢慢寂静下来。

“都给我听清楚了!”周二郎索性翻身上马,高呼道:“其一不许私自逃遁。”

“已返汉土,不再为奴,必能返乡,但一旦逃遁追捕斩杀,就算逃,你们也进不了雁门关!”

“就算你们中有代州人,知道小路,但爬山越岭,你们还爬得动吗?!”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阿史那·社尔连续几日不给食,让这三万人几乎没有什么机动力,翻山越岭那是想都不用想的。

“其二,登记造册,有家有口的提前说明。”

已经上阵了好几次,周二郎熟练地很,“如能返乡那就返乡,不能返乡的,殿下也会安置,绝不会坐视不管。”

有胆子大的人高呼问道:“敢问是哪位殿下?”

人群中一阵骚动,这三万人基本都是河东人氏,谁都知道当年刘武周攻略河东,柏壁一战败北,秦王李世民轻骑逐敌,尽复故土。

“吾家郎君,大唐邯郸郡王李怀仁,曾为代县令,现任代州总管府长史,奉命掌代州总管府。”

温邦有些意外,他没听过这个名字,也没听说过所谓的邯郸王,但以代州长史掌代州总管府,这在整个河东道都应该是数得出来的实权人物。

“是李怀仁!”身边一位年岁略长的中年人低声道。

温邦侧头看了眼,那人兴奋的浑身发颤。

中年人低声道:“在下去岁曾来过云州,听闻代县令李怀仁整顿兵备,迁居民众,更爱民如子,文武双全。”

周围几人都大大松了口气,其他被驱赶而来的农奴大都浑浑噩噩,但这几个识文断字的却一直提心吊胆,现在终于可以放心了,至少不是坏事,至少能活下来。

“五十岁以上者出列!”

周二郎和十几个士卒连声高呼,“十五岁以下者出列。”

“携带十岁以下孩童的妇人出列。”

人群中又是一阵骚动,甚至已经有人举起不知从哪儿摸来的枯枝……突厥惯例,也是草原的惯例,年纪太大,只能耗费粮食却没什么用,留着还不如杀了干净,年纪太小也一样。

这几年突厥时有饥荒,每年度冬都会杀掉一批。

“放心。”周二郎扯着嗓子吼道:“青壮另有安置,年长者、妇女需烧火做饭,粮食今日就会运来,饿不着你们!”

“患病的也出来,还有受伤的!”

“待会儿有医者来疗伤治病。”

让手下士卒去解说,周二郎趋马奔回,翻身下马,又拿起竹筒灌了几口水,揉了揉不舒服的喉咙,对温邦几人说:“竹简、纸笔、墨砚待会儿有人送来,登记造册,记录名字、籍贯、年岁,竹简挂在每人腰间,明日黄昏前必要完工。”

“是。”

“另外挑些匠人,待会儿要盖宅子,样式都是一样的,用红砖搭建,会有人教你们……”周二郎喘了口气,“能住就行,三月天睡在地上,迟早撑不住,更别说还有好些孩子。”

周二郎看面前几人懵懵懂懂,只温邦还算清醒,抓住他仔细交代,从便溺到吃饭,从喝水要烧开到孩子饭会管饱,温邦听得脑子都发胀,勉强记下。

迟钝了会儿,温邦上前一步,低声道:“敢问……吾等这是……”

“此地原为顾集镇,郎君决意重建寨堡。”周二郎随口说了句,若有所思的看了眼温邦,“郎君生擒颉利可汗独子,将你们从五原郡换回来的,只要寨堡完工,你们就能回河东,别想着逃走,周围数千骑兵驻守,只要逃,那就是个死!”

“生擒颉利可汗独子?”温邦都懵了,“重建寨堡?”

另外几人低低惊呼,他们在五原郡充为农奴,平日劳作,缺衣少食,也没什么消息渠道……关于代州这一年的变化压根就不知道,李善这个名字也只是在突厥上层流传,这些农奴更是不知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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