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文魁 第792节

申时行乃私生子,当时私生子地位,就是非生父明媒正娶,连妾生的儿子都不如。依古代大族的规矩,私生子不仅不能分父亲的财产,甚至还不能随父姓,也不能上族谱。

申时行生父不拿他当亲生儿子看待,但申时行中状元后,依正常的道理,应好好去申家打脸才是。但申时行没有,反而归宗申氏。这现代人看来有些奇葩,但此举却附和古人之孝义。

申时行自嘲道:“吾自从舅父生活,寄人篱下,看人眼色,故而性子柔懦了些,好居住人下,深畏引事上身。王凤州说吾为官以来,蕴藉不立崖异,那是说的一点也不错。”

林延潮抬头道:“恩师……”

申时行摆了摆手道:“其实延潮你来府上,你要说什么,我早已知道。”

“你与我都是寒门出身,读书至状元。地瘠栽松柏,家贫子读书,这话说得何尝不是你我。我比不上张蒲州,你比不得张懋修,张泰征。故而在官场上我们行事务必要韬光养晦,每一步皆要如履薄冰,否则就是一招误,满盘输,绝没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我本不该与你透丝毫口风。曾省吾,王篆他们找我,我可以含糊其辞,但你不行。因为你是我学生,是老夫一手提携上来的,都是凭自己努力而有今日之地位。将来老夫致仕之后,你是要在朝堂上,护得老夫家人,及身后之事的。故而你一定要听老夫的劝。”

申时行对自己实是很好啊,林延潮问道:“恩师,我听你的就是,请你吩咐。”

申时行道:“从现在起,不要看,不要问,不要说。什么都放在心底?旁人问你,只需作揖就好。不说话,就不会错事。说错一字,就是引火焚身,到时老夫也保不住你!”

申时行这话说得林延潮心底砰砰直跳,竟没由来生出恐惧来,令他胆颤心惊。以他为官经验,自是知道这恐惧从何而来。

林延潮道:“原来恩师荐我为南京乡试考官,是怕我在朝堂上说错话。”

申时行叹道:“你的性子我还不知吗?你并非是为了做官而做官之人。”

林延潮点点头道:“学生明白了,定谨记恩师教诲,学生还有最后一事请教恩师。”

“你说。”

“眼下风雨欲来,恩师你到底是站在哪一边呢?”

申时行捏须道:“好一句风雨欲来,你要想八风吹不动,端坐紫金莲,就要爬到风上头去。”

“那风上头是哪里?”

申时行伸手指了指屋顶道:“就是天上!”

七百二十七章 走马荐良才

说完后,林延潮向申时行起身告辞。

临别时,林延潮向申时行道:“恩师,若冯铛一倒,将来恐有部权压阁权,互为制衡之日。”

“那时恩师晋至元揆,亦只能听命从事,难道这就是恩师所期望的吗?”

林延潮临走时,仍不死心,决定再劝一把申时行。

申时行闻言道:“延潮,政有政体,阁有阁体,禁近之职,在密勿论思,委曲调剂,非可以悻悻建白,取名高而已也。”

林延潮的意思是,眼下冯保(司礼监),张四维,申时行(内阁)共同制约着小皇帝,形成政治平衡。这政治平衡一旦打破,皇权作大,那时六部就不会如今天这般对内阁俯听命了。

恩师你也不想,当了辅以后为橡皮图章吧。

而申时行打太极说,内阁本就是禁近之职,只要替天子保密,不需要你思考什么。我在大臣与天子间相护协调即可,至于其他的话不会啰嗦一句。

申时行向林延潮道:“延潮,你身为翰林,一切当以入阁为矢。他日老夫若为揆,还能不会在天子面前力荐你吗?”

“眼下你务需忍耐,不可轻举妄动。你心底若有抱负,不妨将来再施展啊。”

林延潮劝不动申时行,申时行倒反过来劝林延潮了。

林延潮道:“谢恩师栽培,那学生再问一事,若前任阁臣触怒天子,以致降罪,恩师也不闻不问吗?”

申时行一愕。

林延潮这话终于说到了他的心坎里。

林延潮问的涉及到一个官场上的'潜规则',那就是官官相护。

林延潮之所以想保张居正身后,其实就是保将来林延潮自己。那对申时行而言,保住张居正,何尝也不是保自己呢。

若担任过内阁大学士的大臣,将来都没有好下场,那么这个高风险职业,谁干了都整日提心吊胆的,自己也是不爽啊。

今天你能用这个借口将你的前任整下去,那么明日别人也能用这个借口将你整到。嘉靖朝夏言被杀,严嵩被抄家,这几个辅就是被嘉靖用动群众斗群众的手段整垮的。文臣表率的辅大学士,竟搞成了高危职业。

前车之鉴在前,所以徐阶以后,这些阁老们各个都学精了。大家就算见了面都恨不得问候对方十八代祖宗,可也达成了的一个共识,那就是基础的底线。

这底线在哪里?就是咱们不杀人,不抄家,相当于宋朝不杀士大夫。谁敢破坏这规矩,将来必遭到这规则的反噬,就算天子也不例外。

故而张居正之后的,明朝辅在皇帝面前一个比一个会打太极,以学习徐阶为荣,张居正为耻,这就是恶果。

申时行踱步沉思了片刻,然后道:“阁臣之荣辱,事关国体,岂能不护。”

林延潮心知涉及至这一点,连申时行也不可与自己敷衍。于是林延潮道:“有恩师这句话,学生就知道如何办了。”

见林延潮这么说,申时行立即就后悔了,马上补救道:“那也需有万全之把握方可。”

林延潮道:“恩师,学生明白了。”

说完林延潮这才真正告辞离去。

林延潮走后,申九入内。

申时行叹着道:“这林三元,真是令人不省心,不是阁老却操着阁老的心。”

申九笑着道:“老爷你不是正欣赏林三元这一点吗?否则也不会最重看这个门生啊。”

申时行点点头道:“话是这么说,可是延潮这何尝不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他这是要把自己的前程全部达上啊,年纪轻轻得来的状元,又是三元及第,仕途还这么顺,故而他实太不知珍惜了。”

“你马上去与宫里打个招呼,说我会荐沈一贯为日讲官。有此人在,至少延潮也有个帮手,或者我们也有个退路。”

申九一愣马上道:“是,老爷。”

从申府回府后。

陈济川立即向林延潮问道:“申阁老怎么说?”

林延潮摇了摇头道:“恩师不仅不支持,还大力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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