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文魁 第1321节

徐贞明道:“下官也是知道,百官们不知道番薯,玉米之重要,当年秦汉时,百姓不喜麦子。麦子是夏商时传入华夏的,当年董江都曾向汉武帝上书,言关中不种麦,提议将麦引至关中种植,此实有大功于社稷,但是后世的读书人只知道他的经学。”

林延潮闻言感叹道:“是啊,都说盛唐,但就算贞观开元这等气象,天下百姓也不过五六千万,但到了宋后,虽未见盛世之词,但天下户数却翻了一倍,为何如此?其中一因,在于引进了占稻。占稻耐旱,不择地而生,实乃天降甘露于我华夏。”

徐贞明不住点点头道:“正是,正是。”

林延潮道:“而到了眼下我朝在籍户口加上隐匿,流民,百姓之数不亚于宋时,眼下各省虽有小灾,但无大害,一旦……”

“一旦……遇到大旱大灾,任何之民变,皆能席卷天下,朝堂上人治不修是一方面,加之天灾必至人祸,到时由盛至衰,再从大乱而后大治,这治乱循环何时停止?我窃以为就在这番薯,玉米可以缓解。”

“可惜满朝诸公却没有放在眼中,在他们眼底,能否规劝陛下立国本,是否免朝,或者能骂阉逆,不阿谀执政,才是君子所为。所以我才言这屯田御史的差事,吃力不讨好,办成了理所当然,办不成就要贬官,就算将来番薯,玉米之物在京畿屯垦成功,他们也不会放在眼底的。”

徐贞明听了林延潮这一番话,数度转过身去擦去了眼泪。

林延潮叹道:“孺东兄这等回天之功,却默默无人知晓,就算史书提及,也不过略略代过一笔,林某实在替你不值。”

徐贞明深吸了一口气,肃容道:“也不是无人知道,不是还有部堂大人吗?徐某一直记得部堂大人那句话,只要有一点利于国家与社稷的事,就是生死也当以之,岂能因为个人的祸福而避开呢?”

“徐某当初兴办屯田的事,也知道会得罪人,但只要有利于老百姓的事,徐某就一定要去办。不为人理解,不为人所知也没有什么,当年郑国为秦修郑国渠,虽为了韩,但郑国渠却助秦一统天下,秦又何曾感激郑国。”

“而今官员们不放在眼底,那是因为朝堂上,读书人里没有崇尚事功的风气,但是只要部堂大人这样的官员在朝,徐某相信徐某为了天下百姓做的事,总有一日……总有一日天下人会明白徐某的苦心。”

说到这里,徐贞明已是泣不成声,说不下去了。

林延潮不由也有些伤感,一时也说不出什么话来安慰徐贞明,徐贞明半响后方才停住,然后站起身来道:“徐某的个人祸福早已不计在心底,今日来能得到部堂大人的支持,明白徐某这一番用心,足矣!士为知己死,徐某必以死报答部堂大人的知遇之恩。”

徐贞明如此,却令林延潮一时语塞,半响道,不要说这样的话,孺东兄,记住你我都是为了百姓做事。

徐贞明点点头当下道,部堂大人,眼下手中之事千头万绪,下官就不多留了,曾着还未天明,徐某再赶几个章程出来,告辞。

“好,济川替我送一送孺东兄。”

徐贞明走后,林延潮当下回到了书房沉思。

眼下商业经济眼下十分不发达,故而历史上红薯,马铃薯之物推广,朝廷起了很大作用。

比如在清朝,乾隆皇帝亲自下旨,将种植红薯作为国策推行,当时各种条件已是成熟。

至于为什么赶着,因为林延潮知道最少二十年后明朝将进入严重的小冰河期。

这时从陕西陆续至各省已乱成一锅粥,以政府在地方的基层力量,根本无力推行红薯,马铃薯之物,所以自己才倚重于徐贞明,借助于朝廷。

然而这样的事却是吃力不讨好。

北方民间主粮上还是以大小麦为主,番薯,玉米就算落地推广,肯定会受到阻碍。

朝堂上不少官员质疑,朝廷在屯田之事里,不去种植稻麦这等百姓习惯的主粮,而去种不合口味的玉米,番薯,此举如同今天有人嫌弃杂交水稻口感差一样。

不被理解,加上移风易俗,所以说林延潮与徐贞明现在干的都是吃力不讨好的事。

但尽管如此,去依然要去办。

既然是身居高位,不可没有这点担当,连徐贞明一个屯田御史都敢不惜乌纱,自己身为部堂级官员就更不可落于人后。

想到这里,林延潮当即回到案上写信,他想让自己的门生户部郎中郭正域,在这件事上帮忙一二。

不过林延潮随即想到,户部有十三个清吏司,郎中级官员有十几个,小事还能帮忙,但屯田之事上郭正域就难说得上话了。

所以林延潮想了想,还是搁笔,过几日他见户部尚书宋纁时,给徐贞明说几句好话就是。

所幸他现在已非人微言轻。

甚至一些事上可以与宋纁这样的大佬作一些利益交换。

此外在新民报上,自己也可以为他鼓催一二,官员们读书们百姓们不理解,不是因为无知,而是没有人告诉他们。

幸亏自己先一步抢占了舆论的阵地,那么就将来而言,就有很多事可以做了。

如何引导舆论如何,如何潜移默化,这一件件事都要他来操这个局。

虽说长夜漫漫,但林延潮升官的第一个晚上,就在书房里踱步沉思,不知不觉天边已明。

一千七十七章 听老婆的话

书房里一夜无眠,林延潮听得脚步声,抬头望去问道:“夫人?”

但见林浅浅捧着肚子推开房门,脸上有几分倦容道:“相公,怎么昨晚不回房休息?”

林延潮扶着林浅浅坐下,然后道:“因为公务耽搁了,不知不觉已到了这个时辰了。”

林浅浅埋怨道:“以往相公升迁,不论应酬多忙,如何都要到我身边说几句话的,但现在却在书房坐了一晚上。”

林延潮笑着道:“以往升官心底喜悦,自要找你说一番,但今日升迁却觉得肩头上之重责,以至于夜不敢寐。”

“这是为何呢?”

林延潮道:“以往在翰林院时,我不过是一介词臣,就算朝堂上出了什么事,也不是我来当着,但现在却是不同了,庙堂上了一个决定,甚至一句话都关乎着天下亿万百姓的福祉,如此为官怎么能不慎之又慎。”

林浅浅打趣道:“老爷还是只是侍郎都如此了,若是尚书,阁老,那么又怎么呢?朝堂上的事总不能你一人肩挑着吧。”

林延潮失笑道:“夫人说的对,也许是我想得过重了吧,毕竟还有小家要照顾着。”

林浅浅道:“自你入京当了官以后,越来越忙,不比在归德时还能陪着用儿,日日教他读书写字,现在他一日见你一面也难,近来长大了脾气也见长,还有你说给他请老师的事,也不见的……”

林延潮心想,以后自己这礼部侍郎可是实权官职,不是会更忙碌。

听着林浅浅一桩一桩地数落自己,林延潮知道自己近来是太忙,冷落了家人,也只能坐着一旁将林浅浅的话说完。

林浅浅见林延潮不支声,更是生气嘟嘴委屈地道:“说你不情愿了?是啊,你眼下是三品大员了,以后奉承话是听也听不完,官场上人人敬你三分,所以老婆的话就听不入耳了。”

林延潮笑了笑道:“你这无事生非了,成亲时我就与你说过,既是今生结为夫妻,以后就应是相敬如宾,无论我当了多大的官,都只是你的相公而已。只要是贤妻的话,我就一定要听。”

“那你的意思我就是恶妻了?”

林延潮:“???”

一阵安抚,将林浅浅哄定后,林浅浅才笑着道:“相公不要忘了,今日你还要入宫谢恩呢,要不歇息会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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